记得那是大哥当组织部办公室主任后的第二年，父亲有次到大哥家，看到柜子里摆着几瓶“茅台”，立即露出了异样的神情。他问大哥：“这酒你自己掏钱买的?”大哥笑而不答。父亲盯着一会若有所悟，转身走了。接下来两天，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
　　父亲临走的头天晚上，吃过晚饭后一直坐在客厅里抽闷烟。大哥实在憋不住了，说：“爸，您有啥心事就直说吧。”父亲不看大哥，望着房顶说：“我是担心你呀，越想越害怕。这几年你从一个退伍兵，分配到乡政府，后来又调到县城当干事、当副主任、当主任，爸眼看着你提拔得快，确实打心眼里高兴。你现在当了官，爸不指望你给我们多少钱，也不指望你给咱亲戚办多大的事，爸只想让你当个好官。我最担心你在官场上出事。”大哥赶紧说：“爸，您放心吧。”父亲拦住大哥的话说：“我能放心吗？家里这几瓶‘茅台’就让我放不下心。”大哥恍然大悟：“爸，您是因为它们心事重重。几瓶酒、几条烟，朋友间礼尚往来送的。”不料，父亲又动了气：“礼尚往来也用不着送这么贵的酒！明明是别人巴结你，到时候用得着你为他们办违规的事！这可是炸弹的引线，收顺了手说不定哪天会炸住你！……”

　　父亲回到老家，仍然不时地打电话给大哥，总是不耐其烦地说：“记住爸的话，要学包公，学焦裕禄，要当个好官，做个好人，千万不能贪人家的东西。”一次一次地像叮嘱过马路的小孩。

　　父亲要过60岁生日时，打电话问大哥忙不忙。大哥说县委正在搞“精准扶贫”，忙得不可开交。父亲沉默了半晌，继而语气坚决地说今年他过生日谁都不请，但大哥必须回去，他要和大哥喝两盅。又问，柜子里那几瓶酒还在不在。大哥知道父亲好酒，但这辈子没喝过好酒，便说：“爸，您放心，我回来带几瓶就是了。”父亲一再叮哼：“别去买，就拿柜里的那酒。”

　　大哥是坐着单位的车回家的，穿着高档的皮衣，提着礼品和四瓶“茅台”，在邻居羡慕的眼光中走下了车，大哥以为这一切给父亲挣足了面子。但父亲出门时，眼中阴云密布，大哥敏感地知道父亲又不满了。

　　父亲让司机先回去，然后和大哥走进堂屋。饭菜已经上桌，大哥在桌旁坐下，然后拿出带来的酒，拧开盖子正准备斟酒，父亲走过来，拿过酒瓶闻了闻，深深地吸了口气说：“真香呀，这可是您爸一辈子都没喝过的好酒呀！”大哥笑着说：“爸，那您今天就痛痛快快地喝几杯。”父亲没有表情，他拧紧盖子，然后把酒举过头顶，狠狠地往下一摔，满满一瓶“茅台”啪地一下碎了，酒满地流淌，酒香弥漫了整个空间……在大哥凝固的笑容中，父亲略显苍老的眼中也充满着泪水：“爸这把年纪了从没喝过茅台，没喝过这样好的酒，它香，爸也想喝，但爸怕喝了这一回以后再也喝不上儿子的酒了。”父亲抹了把泪：“自从你升了官，爸就日日夜夜地担心，担心你像有些贪官一样倒在糖衣炮弹里。那天在你家看见这酒，心里就沉甸甸的，今天看见你坐着公车回来大摇大摆的样子，知道你不是原来的那个农村娃了！你离普通人远了，就离变质的邪路近了，爸心里难受哇！”父亲抬起泪眼看着大哥说：“咱家祖孙五代都是老百姓，我们对官的希望就是老百姓对官的希望，我们恨的官就是老百姓恨的官，你当官以后，爸就慢慢地恨你了，爸不伤心吗?”……最后，父亲擦干眼泪，语气坚定地说：“儿呀，不论你当多大的官，在外面有组织管着你，在家里我和您娘会盯着你，你要是有胆量，啥时候干坏事，您爸我就啥时候去告你，送你进监狱！”……

　　大哥呆了半天。这辈子读书、当兵、当干事、当主任，也算经过了不少世面，也碰到过不少尴尬的场合和令人难忘的事情，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刺骨铭心。大哥站起身来，从桌子上拿起父亲准备的“老白干”倒了两杯，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给父亲，另一杯自己一口干了。大哥举着空杯对父亲说：“爸，您这酒摔得好，把我摔清醒了，我真心地感谢您，今后无论什么时候，我都会牢记你的话，努力工作，好好做人，当个好官。这酒是我们自己的酒，喝到肚里最舒坦。儿敬您！”（作者 何永焕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