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多少次，老疤被这样的噩梦惊醒，就再也睡不着了。在黑暗里，他看不到任何东西，但他并没有开灯。自从儿子死后，家里就再也没有火，没有灯。他就这样，静静地躺在床上，如同迷失在黑夜里的灯塔，直到天边升起第一丝朝阳。

　　老疤姓康，年逾不惑。年轻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铁匠。有一次打铁的时候，有倒霉孩子追跑到身旁，分了心，左耳直到脖颈，留下一道深深的烫痕。因此村里人都叫他老疤。早几年，染了酗酒的坏毛病，老婆带着儿子改了嫁，就单身至今。后村里有钱了，盖楼分了他一套老年房，给他申报了五保户补助，他又戒了酒，小日子过得倒也是逍遥自在。

　　儿子偶尔过来看看他，留下一点钱。他每次都舍不得花，蘸着唾沫星子一张张数好，连同他自己攒的钱，用旧报纸包的严严实实的，放在一个黑色的铁盒子里，锁到橱子最底层抽屉。儿子马上20岁了，这钱可是将来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用的。他美美的想着，眼里止不住的笑意。

　　突然有一天，老疤暴怒了，在屋里“噼里啪啦”的摔东西，声音响彻全村。所有登门的邻居全部都被他骂了出去，村委会的干部还被盘子的碎片划伤了脸颊。听老疤的哀嚎声，好像是他的儿子死了。

　　这对他是一个致命的打击。

　　老疤变了，变得孤僻，冷漠，不愿意搭理别人。他卸下了家里所有的灯泡，扔掉了所有的火柴和蜡烛。他又开始酗酒，醉了之后，站在村口骂村里每一个人，骂的非常难听。骂累了，就到村口超市，拿一瓶酒，瘫坐在地上继续喝。

　　村里人很同情他，也很怕他，村干部都不愿意登门。

　　只有每年儿子忌日这天，他才会一反常态，换一身整洁的衣服，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。在家里挂上儿子的照片，放两束白花，案板上摆满鸡鸭鱼肉、水果糕点，然后坐在马扎上同儿子唠嗑。这个时候，如果谁登门拜一下，说几句节哀顺便的话，他会紧紧握着来人的手，一脸悲伤的说“谢谢”“多包涵”，走的时候一定要送到门口。仿佛冥冥之中，他的儿子能够看到。

　　老疤觉得，儿子的事是天下最大的事，比老子的尊严还大。

　　于是，村里人更敬重老疤。

　　有天夜里，老疤依旧是深夜醒来，这次却是被刺鼻的焦味和呼喊声薰醒。他睁眼一看，门口似乎有了火光。他以为自己在做梦，使劲揉了揉眼睛，火光并没有消失。老疤的第一个念头是：对门老四家着火了。他迅速穿好了衣服，冲出门去，眼睛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。

　　火光漫天，已经封住了老四家的门口。老疤迅速转回屋去，把一盆水浇到身上，然后冲出来一脚把老四家的门踹开。屋里已经是哀嚎声四起。邻居老四已经抱着大娃先跑了出去，老四婆娘搂着两个小娃在卧室里哭喊。桌子，椅子，橱子已经全部烧着，伴随着“劈劈啪啪”的响声。

　　老疤感觉到浓烟刺鼻，头发和胡子似乎也已经燃烧起来了。然而越是这样，老疤脸上越满是庄严与肃穆，他顺手抄起桌上的抹布，倒上水，就冲进了卧室。老四婆娘的衣服都烧着了，但还是死死的护住两个娃。看到老疤冲进来，大喜过望，哭喊着求老疤：救救娃。老疤二话不说，把抹布捂在她的鼻子上，一手抄起一个孩子，冲了出去。一阵浓烟吹过，老疤一阵剧烈的咳嗽，似乎马上就窒息了。他不敢怠慢，冲出房门，迅速跑到一楼。

　　火势愈大，浓烟滚滚。

　　楼下已经挤满了人，村长在维持秩序，嘴里喊着：已经打119了，大家不要进火场，注意安全，等消防员来了再说。两个村干部死死拉着哭喊着要冲进去的老四，嘴上还喊着：你找死啊！围观村民指指点点，窃窃私语。

　　突然，有个人喊了一句：老疤！只见，老疤一手夹一个娃冲了出来，发须皆焦，裤子还燃着火，正一瘸一拐但很迅速的朝外跑着。村长连忙冲过去，接过孩子，万幸没有受伤，只是胳膊上有点烫红。

　　老疤扑灭身上的火苗，一头栽进水桶里，然后抄起一把铁锹，转头又要向火场里冲。村长拉住他：你干啥去？老疤嘶哑着嗓子说：老四婆娘还在里面呢！村长说：消防员马上就来了，你这会进去，不要命了啊！老疤不再说话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挣脱出来，不顾周围村民的喊声，又冲了进去。

　　老四似乎看到了希望，一下瘫软在地上。

　　楼道里已经没有路走了，火随风势，已经迅速蔓延到整个楼栋。老疤用铁锹拨开一条道路，找到了已经昏厥的老四婆娘。他一把扛起老四婆娘，摇摇晃晃的往外跑。等他到了一楼，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到了，消防员正在组织救火。

　　老疤把老四婆娘放到担架上，然后一下瘫在地上。老四冲过来，噗通一下跪在老疤面前，也不说话，一边流泪一边不停的磕头，直到把头磕出血来。

　　老疤没有说话，呆呆看着忙着救火救人的消防员，然后豆大的泪滴从脸上滑下。突然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，在众人惊呼声中，再一次冲进了火场。

　　等消防员把老疤从他自己屋里救出来以后，他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，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铁盒子。

　　村长打开了铁盒子，里面有一摞用旧报纸包起来的钱，是给儿子攒的结婚钱。有一张剪报，上面是一则新闻，标题是：xx林场大火，十五名消防官兵遇难，向英雄致敬。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，一个英俊的消防战士，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。

　　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，是老疤的字。

　　村长含着眼泪念出了这行字：“我是你的爸爸，我教会了你走路，而你是我的英雄，指引我追随你的脚步。”

　　致敬为国牺牲的消防战士

　　致敬我们心中的英雄

    作者：宋超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