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祖母今年九十四岁,身体硬朗,仍能自己料理生活起居,是一位慈祥的北方农村老太太。
祖母没有读过一天书,一辈子生活在鲁东南山区那个叫“解峪子”的贫穷小村子里,终日为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辛苦劳作着。伺候公婆、养儿育女、打场挑担、养猪喂牛、缝补浆洗……近一个世纪的操劳,历经战乱、饥荒、贫困和幼儿夭折的磨难,漫长的艰难岁月将祖母砥砺成一本厚重的书卷,书页里写满了朴实善良、吃苦耐劳和坚强隐忍……
祖父以前曾是打锅饼沿街叫卖的小本生意人。但为“打锅饼”所做的一切繁琐沉重的准备工作,都是祖母来完成。白天,她要将成袋的麦子一遍遍淘洗干净,然后踮着小脚赶着驴子用石磨将麦子磨成面,备足一天的用量;晚上,全家都睡了她还要在月影下准备木柴、收拾锅灶;第二天鸡叫头遍,祖母就得起床挑水,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和面、揉面、拢好灶火,再叫醒祖父起床“炕锅饼”(方言,即烙饼)。这个时候,已经是鸡叫三遍天放亮了,祖母又开始忙碌着伺候太祖母起床,准备一家十二口人的早饭,拾掇好卖锅饼的担子,伺候吃过饭的祖父出门做生意。
在那个贫穷又封建的山村,当家的太祖母是个很严厉的封建老太太,一生要强自负,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。当年祖母生我二姑的时候,正好家中拉磨的大黑驴生了小驴驹,太祖母端着熬好了的小米汤去喂驴,全然不顾祖母虚弱的身体说:“生个丫头多张嘴,有什么可娇气的!小驴驹养大可以卖钱,金贵得很哪!”可是祖母毫无怨言地拿起煎饼就着咸菜大口吃起来。祖父和祖母生育了十一个孩子,夭折了两个,可能是因为孩子多、生活压力太大,祖父脾气不好,累了、不顺心或生意不好就开始责骂祖母出气。可祖母还是照常磨麦子、做饭、补衣服、喂驴,从未因此停下手中的活计。我曾亲眼看见祖母在祖父的喝骂声中从容地淘麦、磨面,还偷空给祖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……事后问及祖母为何如此淡定?祖母淡淡地笑着说,“咱们家人口多负担重,你爷爷撑起一大家子不容易,累了烦了骂几句出出气心里许能舒坦些……他可从来不打人的!”
一直认为平时逆来顺受的祖母生性懦弱,可自从听过祖母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后,完全改变了我以前的看法。那个夏天,在老家场院看完露天抗日电影后,祖母摇着蒲扇和我聊起那个年代的经历。记得祖母颇有些自豪地说:“都说这个打鬼子,那个打鬼子,我也真正打过日本鬼子哩。那一天庄里来了鬼子,你爷爷先带着你老奶奶、你爸、你姑和你叔去山后藏粮食,我一手抱着你三叔,一手挎着锅饼篮子,没来得及出门就碰上了鬼子。鬼子太坏了,他过来就抢我拿的锅饼篮子。这几块锅饼还是俺娃们一天的口粮呢!我拼命地护着往身后藏,他冲过来朝我就是一枪托,头给砸破了,血都流进眼里,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顺手抄过擀面杖就捅他,他又砸我一枪托,我趁他不备又捅他一擀面杖,最后鬼子急了眼,一脚把我踹到门外,趁他哈腰拾篮子的空,我就抱着你三叔,顺着夹道子跑了……”
如此危险可怕的经历,从祖母口中讲来却是如此平常,那种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讲述她平时赶牛放羊一样……祖母的从容淡定震惊了我,这时我才发现,原来祖母温和的性格中竟然潜藏着不一般的勇敢、坚强和机智!我不由地对祖母肃然起敬!
那是一个难熬的饥荒年,家中断粮多日,全家饥饿难当。祖父在本家二哥的劝说下,痛下决心,准备将幼小的三叔以两升玉米的价格换给山前老杨家。祖母闻讯后扔下手中正挑的烂树皮(挑些没烂的放进野菜根里煮了充饥),撒腿就往山前跑。她颠着小脚疯了似的一路追到东岭,把那两升玉米扔还给老杨后,在祖父的喝骂声中一把将三叔抢回怀里,紧紧搂住不撒手。
每当三叔提及旧事,对祖父耿耿于怀时,祖母却一反当时的激烈情绪,表现出理解和宽容,她劝慰三叔说:“这也不怪你爹,那年饥荒,真是饿得没办法了!全家十一口人都得了水肿病……咱们家吃蓖麻籽中了毒,你都翻了白眼,眼瞅着不中用了,还不是你爹挣扎着爬到西头老尚家,讨了把绿豆嚼烂了喂你,这才解过来呢!”
父辈长大后,祖母年纪也大了,但她仍然改不掉平时忙碌的习惯,忙完地里忙家里,忙完儿辈忙孙辈,没有一天轻闲日子。祖母爱孩子,她膝下有十个孙子孙女,几乎都是她一手带大的。我小时候最爱跟祖母住在一起,别管春夏秋冬,跟祖母在一起总是有无穷的乐趣——春天祖母会带我到溪头果园挖荠菜包饺子,夏天发暴雨时会给我逮来知了猴和拴拴牛炸香了吃,秋天会帮我编蝈蝈笼子捉蟋蟀,冬天更好,祖母在屋内拢上火盆给我烤上一块块香甜的黄瓤地瓜……
慢慢地,我长大离开了家乡,不能再像儿时那样,时时呆在祖母身边,尽情享受祖母的体贴和温情了,但对她老人家的依恋却如家乡的粮食老酒般,越沉越香,越让人想念……
我常常仰望着祖母家门前那棵老槐树感慨,祖母与这株陪伴她近一个世纪的老槐树多么相像啊,一样地历经沧桑,一样地淡泊坚韧,一样地顶风遮雨,一样地胸怀开阔,一样地在风雨中屹立……